陳映真〈鈴璫花〉一文發表於1983年《文季》,短短的故事圍繞著主角莊源助、朋友曾益順以及老師高東茂三人,牽扯出一樁1950年代的悲劇。
故事視角莊源助以回憶的方式講述這個故事,在當中形成了視點的落差,從五年級小學生的視野再到三十年後唸過大學、現居於首都的成年的視野,當中交錯著頓悟式與緬懷的情緒。
三十年後成年的莊源助未過度涉入這個故事,而是保持著某種童稚的目光來看待當年的種種事件,故文字雖然流麗,卻別有純樸的鄉情,而關於國民政府白色恐怖的隱晦性情節,以當年無知的小學生的想法說起,串連到成年後認知此事後的心情與恐懼,當中表現出濃郁而糾結的時代感,使文章深沉動人,充滿感慨。
故事先從莊源助的好朋友曾益順說起。
作者在角色設計上別有用心,使兩位角色既對比又呼應。莊源助家產豐厚、社會地位高、成績優秀;他的好朋友曾益順家境貧困、社會地位低下、被安排在放牛班。然而以成人眼光看來沒有前途與希望的曾益益,在主角的視線中是一幾乎無法觸及、彷彿大人般成熟的存在。
霸佔破窯、偷養小青蛇、偷摘花生,連串的情節似乎反映出曾益順是個愛偷竊、不唸書的流氓,而好成績的主角莊源助竟跟著他翹課鬼混,這當中藉著對話揭露出些許孩童的苦悶。
曾益順說要帶莊源助去看黑松林邊的軍隊,這裡運用一連串「你騙人」的話語,充分顯現孩童對世界不解而又懷疑的目光,更提點出曾益順狡黠且不同於一般孩子的一面,角色的特殊感已在此開始顯發。而當中述及的片斷情節,更以寥寥幾筆勾勒出那個噤肅的年代的恐怖:阿兵哥犯了軍紀而被拷打致死、屍體被擔到公墓埋掉。
這裡未解出這位軍人犯了什麼樣的軍紀,然而對照這個軍營的伙食(一日僅兩餐)與軍人的身體狀況(常犯下痢),犯了軍紀的兵自然不會是什麼高階軍官,他犯的罪可能極輕、可能極重,陳映真未作出解答,然而某種未知的、屬於平民的恐懼感已開始蔓生。
而在比對曾益順所說兵仔常犯下痢且治不好一事,或許我們也能聯想,那被活活打死的兵,其家人所得到的通知,或許不過是說他因下痢而死罷了,在那個資訊不透明、消息遭到封鎖的時代,孩童眼前所見的罪惡僅代表那時代的一個角落,這段劇情其實已塑造氛圍並揭露出整個故事的情節核心──講述白色恐怖與二二八事變之後的那個晦澀的年代。
故事一轉,莊源助與曾益順去看火車。這裡開始帶出全篇小說的核心角色──高東茂老師。
由曾益順講述,點亮這位思想開明的老師形象。極力反對分班制度、最後被派到放牛班,不但不歧視學生,反而教他們記帳、圖畫、唱歌。歌詞在這裡別有意思,「槍口對外,齊步向前。不打老百姓,不打自己人。」除了有濃厚的當代反共產黨的色彩,共重要的是隱含在當中對於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的控訴。
曾益順對莊源助說:「他教過我們唱很多歌,都是你們沒教過的。」這當中高東茂老師是以一種彷彿「異端」的身分出入情節並試圖拯救這些孩子。而接在回憶後的打巴掌事件,更突出高東茂對於上流階級欺壓下面的痛恨與悲憤,「我們都不要讓別人教你們從小就彼此分別,彼此仇恨」,這段核心台詞放在兩位孩童主角上,更突顯出這個分別與仇恨乃是上面的操縱,而這之後緊接著高東茂老師被人抓走而又逃逸的事件,陳映真描寫這時期「鶯鎮出奇的沉悒」、大人「沉默而畏懼」,把巨大的矛盾與衝突強壓到寂靜表層的底下,把氣氛渲染得更深邃,亦形象地反射出那個言論不自由的年代。
〈鈴璫花〉藉著小學生的友情突顯那個時代階級的分裂與社會的險惡,高東茂老師作為重要角色之一,牽引的線除了兩位小學生友情的破裂與複合,更演出當代知識份子的命運。
這當中亦側寫其他鶯鎮的故事,藉由曾益順敏銳的耳朵與莊源助孩童的眼睛,將許許多多的逸聞、傳言、八卦拼湊出一幅時代的圖像。「客人仔番薯」寫一對客家母女獨住在鶯鎮、花生的滋味、外省人金先生的新娘……最後莊源助提出日本人所建的碉堡砲口。
兩位孩童決定去看看砲口,意外竟發現躲藏在洞裡的高老師。藉著老師破敗的外表與驚恐的眼神,讀者輕易想見高東茂逃亡後受到多大的折磨與心理壓力。莊源助與曾益順決定第二天再來看老師,然而等著他們的只有空洞的山穴。
高東茂事蹟敗露,他連自己的學生都無法信任而逃亡,巨大的痛楚由淺淺的敘述中流出,一個知識份子被折磨至此,而最後等著他的是拘捕與槍決的命運。
莊源助與曾益順的友情亦在此刻分別,莊源助望著曾益順行過鈴璫花下越走越遠,娓娓的道出其他人的結局:黑松林枯死、溪鎮與桃鎮流氓火拼、金先生的元配來台,被遺棄的新娘吊死在後壁山上……悲愴的結局被淡淡的話語稀釋成影子,當中含著哀傷、困惑與驚惶。
故事中莊源助在看見曾益順全裸游泳回來時,曾有感而發地說:「阿順,不想你已變了大人了」,正因為接近了大人,所以曾益順才更能痛切地領悟高東茂老師的悲劇,而莊源助最後的獨白,亦佐證他成長而童年幻滅的那一瞬,「唯獨高東茂老師的那一雙倉惶的、憂愁的眼睛,倒確乎是歷歷如在眼前……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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