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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先勇的故事總具有一種泛黃的悲哀,所謂的「泛黃」,乃因其將故事陳列在一個過去的世代,彷彿是把那時代的故事剪輯成影片一幕幕播放,即使故事中角色經歷的時間是「現在」,然讀者仍能不斷地藉著角色的意念溯回到「過往」,正是兩種時間軸的拉扯,間歇性地透露今昔對比所引發的感慨,白先勇的理念與美感正由此透發,使整本小說表現出某種悲哀省思與強大的眷戀感。
正如一開頭所提〈烏衣巷〉的詩句,《臺北人》一書寫的是自大陸遷台後形形色色人們的生活,懷舊的情緒與情感的破碎是全書的重要主題。也因此白先勇的故事總籠罩著濃烈的感傷氣氛,強烈的憶舊感使文句充滿今昔對比的張力,過去與現在、大陸與台灣、美與醜,白先勇擴大了時間的長河,把時段一分為二,遷台後所有的生命線索都跨海牽著對岸,除了時空的分割,更隱含人生命的價值觀由此斷裂,當故事中腳色們或清醒或迷惘地追尋著那不可得的往事時,無盡的哀愁就為讀者的現實的意識給醒覺,由此更加深故事中濃郁的悲哀,而角色們的情感亦跟著大時代的悲痛溢出,形成無法掙脫的永恆束縛。如描寫空軍遺孀的〈一丈青〉、種花工人的〈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〉、店老闆娘的〈花僑榮記〉、戲曲名伶的〈遊園驚夢〉,不論故事中角色是貴族還是貧民,他們往往浮沉在過去的緬懷中,與現實形成距離的拉扯。
白先勇的文字技巧高超,纖細的筆觸特長於描繪瑣事與景物,故白先勇勾勒的是一幅思想的全景圖,角色的情緒或許隱晦深邃,但讀者總能藉著背井襯托或是他人的口語,探究出潛藏當中的深意。而大量的對比意象並置,亦使小說充滿藝術的詩意,〈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〉一再描述火紅色綻放的杜鵑,搭配主角最後瘋狂的舉止,具有詭譎驚心的效果。〈秋思〉中對菊花的描寫,搭配主角過往的意念,具有電影圖像般的張力。〈冬夜〉中對夜雨的描寫,一方面襯托出主角淒冷的心境,更隱射大環境的冷漠。可以說,白先勇故事的深意,很大部分得自這種對比式的景色描述,當中具有古典文學「寓情於景」的精髓。
而故事既要寫「舊」,對於往事的描寫不可或缺,然白先勇擅用烘托手法帶出,而不是大喇喇的直接描述,使文字精緻耐嚼。所以在〈一丈青〉中,朱青失去丈夫的悲哀並未被大力渲染,只是在後續中,藉著朱青性格的遽變,演出那足以崩毀人生價值的破碎瞬間。又或是〈孤戀花〉中,總司令眼望著娟娟的墮落而無能為力,當中便又隱射了另一重要人物「七寶」的影子。
白先勇擅用「鬼影」的意象,此鬼得自於失落的過往,成為人物的心魔。此鬼或迫使角色癲狂(如〈孤戀花〉娟娟、〈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〉的王雄、〈思舊賦〉的少爺仔)、或藉著華麗包裝再現勾人(如尹雪豔)。鬼在故事情境中影影綽綽的現身,使小說多了某種森然冷酷的恐怖感,白先勇筆法節制,故精緻的文字難以直接見到作者本人的意識,而是透過間接的、體現的方式,表達白先勇的理念與價值觀。也因此透過多層煙霧,白先勇史小說成為獨立的個體,其世界觀自足而不假說明,憫懷的筆觸亦減到最低,然而,讀者還是能由故事情節的安排,感受到作者本身的哀傷與悲憫。單從文本來看,白先勇筆下的角色無一不被置放在那殘酷的現實中,在當中進行掙扎、妥協或毀滅,縝密的情節安排與藝術技巧形成故事的統一性,所以即使《臺北人》收錄的都是短篇,高密度的安排使全書具有長篇作品般的完整性,讀者見一知全、以小窺大,望進整個世代的歷程,亦能由整體析出片段,感受那群(心理上)無家的「臺北人」的情緒。
或許是因為白先勇童年經歷、使他特愛音樂藝術,白先勇的故事中常可見到舞女、歌伶(或是口哼小曲的角色)出場,而他們的社會地位亦別有高低,或許樂曲本身便別有一種敘事的張力,能在文本中形成一個外延的故事系統,增添小說的光華與詩意、亦能帶出某種社會背景下的感受,具多重功能。在〈遊園驚夢〉中,錢夫人青春的崩落與她口中〈驚夢〉一曲形成文本的對照,佐以蒙太奇式的歲月片段與意識流的心理描寫,將錢夫人所面臨的困境與心理的痛楚顯微地彰顯出來。而〈孤戀花〉一文,除了藉孤戀花的詞演出總司令和一干歌女的共同命運,當中亦隱藏著林三郎的故事,具有戲中戲之感。
愛情是白先勇小說的另一重要主題。白先勇顯然對於真摯的愛情抱著某種信仰,所以即使在天誅地滅人毀的悲哀中,亦能看見主角們抱著不渝的愛情殉死,這使他的故事在黑暗中增添火光,冷酷中添加溫暖,具有將故事境界拉抬至藝術層次的重要價值。如〈金大班的最後一夜〉,以一個現實感強烈、充滿世俗氣息的舞女,演出那不可得的真摯愛情誕生與凋零的過程,最後金大班摟著一個羞赧而年輕的男人跳舞,在那輕輕數著的舞拍中,不露痕跡的表現悲哀,整個小說因此而飽含無窮盡且純淨的真情,即使當中有著悲哀,但仍充滿美感。而〈花僑榮記〉,寫一名窮教書先生對於未婚妻的專情與最後毀滅性的結局。老板娘最後清淡淡寫的講述盧先生的下場,以一幅照片作結,看似蜻蜓點水,卻蘊藏人生最苦最痛的情緒。愛情在白先勇的小說中是雙面刃,朝著昇華或是墮落兩條線路拉扯,或是因愛情而保留了心底純淨而感受救贖、或是因愛情破裂而毀滅,然而不可諱言,正是因這人生無可逃離之情的描寫,故事中的人味方能更豐厚實滿。
從寫作角度來說,《臺北人》裡的角色或都或少帶有某種侷限性,迷障的時空成為一道網子,《臺北人》擷取了這些有著共同記憶、類似情緒的人作為書寫主題,卻也難免遺漏了許多與此主題無關的「臺北人」。《臺北人》一書的命名或許帶有某種無奈的反諷,不論是朱青、樸公、余嶔磊還是尹雪豔,他們既是「臺北人」、亦不是實質上的台北人,他們的靈魂逗留在過往,而這新舊夾雜的意識,成為《臺北人》一書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主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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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murasakitob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